## 青森 | 地震、海啸,还有津轻海峡上的神奇经历
仓皇离开双叶町之后,我沿原路乘电车返回仙台。想在仙台吃个中午饭再出发——在双叶町买不到东西吃,还骑车子狂奔了那么远,我快饿晕了。但是今天是大年初一,几乎所有的餐馆都休业了,甚至麦当劳都没开门。好不容易在小巷子里找到一家拉面店。他们家的拉面是那种表面浮着一层油的大油拉面,还加了厚厚的四片肥肉,就算我现在饿得如狼似虎,对这种肥得滴油的肉片也真的难以下咽。所以我只吃了面条和肥肉边上的一缕瘦肉。
继续往北进发。沿东北本线、北上线和奥羽本线经小牛田、一之关、北上、横手、秋田换乘5次,最终到达青森——这是本州岛最北的城市,我将在这里乘船继续前往北海道岛。
旅途并不是一帆风顺的。下午四点左右,当我乘坐从一之关前往北上的北上线列车时,北陆沿海的石川县发生了6级以上的地震。霎时间车厢内警报大作(日本的手机都有自动地震报警功能),列车也突然在荒郊野外急停,驾驶室内刺耳的警报响个不停。原本安静的车厢内,乘客开始焦急地交谈,从他们的方言里我只听懂了一个词——地震。地震了!
我所在的位置距离石川县的震中有一定的距离,在震度图上看这里只有3、4级的震度,加之我还在本来就摇晃的列车上,因此没有感受到地震。但是地震的作用很快就显现了出来——由于列车自动避险在线路上急停,而之后的转车时刻表又是一环扣着一环,一旦本次列车晚点,后续列车就铁定赶不上了,今天也就到不了青森了。现在我只能祈祷后续列车也晚点,让我能赶得上。
还好,后续列车都受地震影响晚点了差不多相同的时刻,因此最终顺利到达了青森,今晚也就住这儿了。
还有个不好的问题——陆上有地震,海里就会有海啸。根据海啸预警,津轻海峡海域也会受到影响,原定于明天跨越津轻海峡的渡轮有可能会被取消。
果不其然,第二天一大早来到青函轮渡售票处,就被告知今天的轮渡受海上地质活动影响,推迟到今天下午四点开船(本来是12点半开船)。不过当时我心里想的是「幸好没有取消」。因为我所有的酒店都是提前订好的,哪一天要到哪一个城市,在那儿待多久,都是提前安排好的;如果不能跟随行程规划如期进行,不但当天订酒店住处价格会比较贵,而且取消已经订好的酒店也许会额外收一笔手续费。
延误等船的这段时间,我就在青森港码头周围随便拍了点照片,也拿出压包里好久的胶片相机拍了几张反转片——当然都是没什么营养的糖水片就是了。不过该说不说,当天的阳光是真好啊!刚到码头的时候还下着小雨,但是我买完票出去拍照的时候天就完全放晴了。蔚蓝的天空映照着码头上的积水,画里画外都是冷色调的,就像当时的温度一样——让人插在兜里的手不想伸出来。
这都不是重点——让我这趟短短4小时的船旅变得终身难忘的,是登船后的趣事——
检票上船的时候,天上飘着细雨。码头上有一个脖子上挂着带一个硕大机顶闪光灯的相机的记者在向登船的乘客采访——之所以我觉得他是记者,因为他穿着那种只有记者会穿的棕色大口袋夹克,脖子上还挂着工作证——想必他是来就海况影响的航程推迟采风的吧。队伍的前边有一对母女,我很快就判断出她们是中国人,因为妈妈在对着微信语音输入框用中文大吼——大家真的都等急啦!
我上前去搭话:「你们也是中国人吗?」妈妈像是遇到救星一样抓住我,跟我说海啸多么多么可恶,她们多等了多长多长时间……上船后还主动找了个宽敞的地方叫我过去一起坐。
日本的渡轮——包括之后我又乘坐的鹿儿岛-种子岛的渡轮——客舱里都是没有座位的。只在地板上铺了粗毡布,供乘客在上面坐卧——就像榻榻米一样,日本人真的很喜欢在地面上坐着,感觉中国人已经几乎完全抛弃这个习惯了。客舱里乘客就东一片西一片地聚在一起,有打开便当和饮料吃饭的,有围成一圈打牌的,有打开电脑继续干活的社畜,还有直接躺下睡觉的老人小孩。
所以妈妈帮我找了一块宽敞的地方,靠在船舱壁上休息。在闲聊中,我知道了她们母女俩的故事——
她们是被来日本工作的爸爸通过附属签证带过来的家属。话说他爸爸非常喜欢日本文化,虽然是在国内上的大学,但是对日本始终很向往,很早就有了去日本工作的念头。疫情前,他们夫妻俩抛下还在上幼儿园的女儿,来日本上语言学校。
语言学校: 对于去英语国家留学、工作的人来说,语言学校是一个陌生的概念。他们往往一到目的国就立刻投入学习、工作。而这对于去小语种国家的人来说却很常见。很少有人在来到这些国家之前就精通了当地语言。语言学校是帮助他们学习当地语言、适应当地环境的地方。另外,对于普通大学来说,语言学校的录取更加简单,几乎是点击即送,而得到了语言学校的学籍之后就可以得到当地的居留身份。可以说,对于很多人来说,语言学校的作用,学习语言只是一小部分,而拿到居留身份才是主要目的。可以说,语言学校给了有留学和移民意愿的人一段时间的试错机会,可以让他们设身处地地探索此处究竟适不适合自己,究竟是不是自己想要的生活。因此,很多语言学校都是只有半天有课,另外半天则交由学生自由安排,或者备考大学,或者创业,又或者仅仅是去social,结交新朋友或者去城市里瞎逛。
在日本上了半年语校。但是随之而来的就是肆虐全球的疫情,他俩费尽千辛万苦弄到一张回国机票,就这么在国内被关了三年。当然这在国内的三年也不是闲着,爸爸自学日语考过了N1,然后通过线上面试找到了在日本的工作。22年12月国门打开后,爸爸第一时间就来到了日本现场工作。半年后,23年5月,他利用工作签证的附属家属签证,把母女俩也接来日本生活了。
他们在东京市郊租了一栋一户建,妈妈在家做全职主妇,女儿则转入区内的公立小学继续上学。妈妈跟我吐槽说,他非常讨厌日本「道貌岸然」的表面邻里关系,每次出门遇到邻居都要陪着笑脸说那千篇一律的问候语,不打招呼的话就会被邻居在背后说闲话,麻烦得要死。
其实上边说的这一大堆都还好,算是每个移民家庭都会遇到的culture shock和适应期阵痛吧。真正有趣的是他们家的女儿——
小姑娘现在读一年级。来日本之前,她刚在上海的私立小学上了半年学。来日本之后由于没有门路找到靠谱的私立学校,为了不浪费一年,所以暂且注册在町内的公立小学上学。按通常经验来说,国际生的学费一般都是最贵的,但最令我震惊的是:入读公立学校不但学费全免,而且念及其不会日语,学校甚至专门聘请了一位语言老师,在学校上课的时候,这位老师就坐在学生旁边,为她翻译课堂内容,并且在课后专门为她的日语补课。
对这个年纪的小孩来说,语言不通可能是阻碍考试拿高分的障碍,但绝对不会成为跟同学鬼混的障碍——一年级的小孩子,能有什么高级交流!就凭刚学会的几句只言片语和嗯嗯啊啊的语气词,她居然交到了朋友,甚至把人家家孩子带到自己家来玩了。再到后来甚至发展到如胶似漆的关系,每天放学后都要带她来家里。渐渐地她妈妈也烦了,因为对方小孩有个不好的习惯,就是喜欢不经允许就乱吃别人家的东西,久而久之她家都要被吃穷了。所以最后不得不找了对方孩子的家长,委婉地告诉他们这件事情,以及之后不要如此频繁地让小孩到自己家来玩了。小孩——很神奇吧。完整的句子都说不出来一个,却可以交到这么亲密的朋友,多么令大人羡慕的social能力啊!
我很好奇语言的习得过程对幼儿和成人有什么区别。日语是我的第二外语,从高三开始断断续续地学习,过程中能明显的感受到在使用日语写作或者对话的时候会严重地受到先习得的中文和英语的影响;并且也更倾向于先回忆语法规则,然后再根据规则填入单词去造句,换句话说,就是做不到「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另外,日语的敬语体系也是一个很烦人的点,讲话的时候要时刻注意交谈对象跟我的上下级或者长幼关系,然后倾注很大的精力去谨慎地选取合适的词汇变形和敬语句尾。这个小孩来到日本仅有7个月,我很好奇这个年龄段的小孩是怎么习得外语的,所以我试着跟她用日语聊天。我发现,她几乎说不出完整的句子,基本都是一个单词一个单词往外蹦;偶尔能说一句完整的句子,也属于那种约定俗成的常用语,不用语法分析就脱口而出的那种。我感觉她似乎没有明确的母语和外语的意识,使用中文和日语交谈都是无意识的举动。在她在我的手机上写字时,我的名字他居然用繁体汉字(大概是日本字形,这么小的孩子应该不知道繁体中文)写出来了。
这个小孩确实是那种令人恐怖的自来熟性格。从上船开始,她就从来没停下过。我领着她去甲板上玩(她妈妈也是真心大,这么放心地把小孩给我领到一片漆黑大风大浪的甲板上去)的时候,渡船行驶在开阔的海面上,我顶着狂风几乎睁不开眼睛,抓着甲板栏杆寸步难行,而那小孩却满地乱跑,搞得我一阵胆战心惊:万一掉到海里去,那我下半辈子可就算完了;在船舱里坐着的时候,她毫不客气地抢过我的手机,即使我的手机是英文UI,她却毫无障碍地打开了应用市场下载游戏。。
我向问及她们之后的打算。妈妈很迷茫。她在国内原本有一份工作,自从跟着丈夫不远万里来到异国他乡后,家庭主妇每天大量的闲暇时间令她一下子无所适从,加之对陌生环境和陌生文化适应性不像小孩子一样那么强——她不像丈夫一样对日本文化抱有近乎狂热的浓厚兴趣,虽然上过半年语校,但现如今已经忘得差不多了(去自贩机上买泡面的时候她还问我はし的意思是不是筷子……)。语言不通再加上作为性格内敛的中国成年人,她怯于邻里交流、结识新朋友,离开了国内交际圈的她除了两位家人外举目无亲。谈及未来,她也知道移民大多只有两条路——要么保留中国国籍,拿外国永久居留权——也就是俗称的绿卡;要么就是放弃中国国籍,加入外国国籍。说到这里,她停顿了许久才小声继续说道:
「我知道加入日本国籍比拿绿卡更简单,但……这是不是……不太好……」
天色渐渐变黑,甲板上伸手不见五指,只有海浪撞击船舷的震颤与风机单调的低鸣。船离海岸越来越远了,手机没了信号,岸边的灯火忽明忽暗。失去了海岸庇护的海浪变得凶猛起来,渡船随着海浪左右摇晃,船舱内几乎不能站立,被从左墙抛到右墙。回到客室,张开四肢仰卧在地板上,也不能抵挡翻江倒海的晕船不适感。厕所前排起了长队——都是几乎忍不住呕吐的乘客。我跟那位妈妈之前聊得兴起,这时候却变成了眼神空洞地躺在地上,默默忍受着晕船。倒是那个小孩却跟没事一样,仍旧在走廊上、客室里、楼梯上跑来跑去,让其他乘客好生羡慕。
晚上八点,离开青森港四个半小时之后,我们终于抵达了北海道,在函馆港靠岸了。不同于青森飘雨的天气,函馆直接积起了厚厚的雪。拉着行李箱在雪地上行走,行李箱上的轮子反倒成了阻力,箱子下沿在雪地上拖出了一条宽宽的痕迹——如果能装上个雪橇就好了!我跟母女俩在五陵郭站前道别,送她们上了前往函馆站的火车,但是我预订的住处却不在铁路线路旁边,所以我继续在雪地里像蜗牛一样(因为又慢又会留下像粘液一样的拖痕!)走了大概三公里,津轻海峡上的神奇经历也就就此完结了。
我对这对母女之所以记忆尤甚,是因为她们是我第一次与之深入交流的移民家庭。作为留学生,我的社交圈子也基本是中国留学生,留学的那些事都已经再熟悉不过了。但是留学与移民最大的区别,就是「留学是一个人的单打独斗,而移民是一个家庭的命运与共」。在这个故事里,我看到了对异国文化痴心狂热的丈夫,跟随丈夫而无主见的迷茫移民全职太太,还有适应能力超群的小女儿。个人事业的前途、后代的教育与发展,当然还有爱人的生计和如何赡养老人的问题,这都是作为一个留学生所考虑不到的。我是交换生所以暂且不论;那些来读本科、硕博的留学生,在毕业后有很多人也将加入移民的大军。在那个时候以一个新移民的身份重新审视自己的留学生涯,也许都会怀念那段无忧无虑的自由时光吧。